用葡萄和世界对话的人一

每一粒葡萄、每一滴酒都浸透了汗水、泪水

大型文学期刊《中国作家》杂志,在年6月号纪实版传奇栏目,发表了我市作家阎明国的报告文学新作《用葡萄和世界对话的人》。

在这部长达四万多字的作品里,阎明国用生动翔实的细节,描述了昌黎十里铺农民耿学刚,通过三十多年的艰苦努力,从一位迷恋葡萄品种改良的有志青年,成长为国内农民葡萄酒堡经济带头人的传奇经历。作品着重记述了耿学刚带领乡亲们,从引种葡萄、引进微型恒温库,到创立酒堡等一波又一波精准发展葡萄产业的故事。

市委书记孟祥伟在读完这篇报告文学后,特地作出批示:“秦皇岛葡萄及酒产业来之不易,耿学刚的经历就是一个缩影。每一粒葡萄、每一滴酒都浸透了汗水、泪水,创业之艰如此!建议全市都学习这篇传奇,学习耿学刚,再鼓干劲,振兴我市葡萄及酒产业!”

作者小传

阎明国秦皇岛市作家协会主席,一九九三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,作为河北省代表,参加了第三届、第四届全国青年创作会议。第七届河北省政协委员,首届秦皇岛市“十大杰出青年”。

在《当代》《中国作家》《小说家》《开拓》《莽原》等国内大型期刊发表长篇小说、中篇小说多部,出版有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集《风潮不到岸》《鳄吻上的炊烟》《海难》等。

用葡萄和世界对话的人

上个世纪的一九六二年八月,正是玫瑰香葡萄、马奶子葡萄鲜美熟透的季节,葡萄之乡十里铺耿庄村的耿怀久家,降生了一个眼睛不停眨动的小男孩——耿怀久有了大孙子。

这个即将被起名耿学刚的男孩,他那一声舒畅的啼哭,令全家男女老少又喜又忧且忧多于喜,因为没人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,耿家能不能养活这个生逢饥荒的小男孩。

一九六二年的共和国,正经历着历史将刻骨铭心的大饥荒。艰难度日的民众,脆弱的心中恐惧多于希望,因为没人知道饥荒还会持续多久。过往的春夏秋冬,每个季节都会有饿毙的消息传来,眼睛可以视而不见满目“负面”的景象,但咕咕叫的肚子,却无法对“饥饿”和“饿毙”麻木。耿庄所在的十里铺乡,是个以褐土棕壤和裸岩为主的半丘陵半山区之地,十里铺乡的土地贫脊与十里铺人的贫穷日子,在昌黎周边是同样有名的。虽然裸岩褐土上稀稀落落种着高粱玉米谷子花生,可那跟画片上的丰收差不多,只管看不管吃。除了水果能给生活撑点面子,凤凰山四周长出的五谷杂粮,从来就没有撑饱过十里铺人的肚子。

饥饿和贫困,不仅是这片土地上飘荡的主旋律,也是家家户户一代传递一代的感觉,及至共和国建政三十多年后,一九八五年的十里铺,依旧还挂在国家提供返销粮的账册上。如同那些花拳绣腿的名堂,花果之乡、葡萄之乡的美誉,丝毫没能给依山傍水的乡亲们带来饱暖富裕。

面对孩子的降生忧多于喜,并不是耿家独有的情况,国家大饥荒小家小饥荒,农村虽然好过城市,但依旧缺粮少米。赶来祝贺的亲戚,进了耿家便忘了道喜的初衷:月子中的母亲没有奶水,奶奶正在担心孙子能否活下来呢。

婴儿的啼哭冲击着满屋的叹息,小男孩的爷爷耿怀久,一位历遍了岁月沧桑的中年人走到襁褓前,说:愁什么愁啊?孩子在他妈肚子里我就想好了,出了娘胎就是十里铺人了,十里铺总有办法养活它的孩子。没有奶水,十里铺还有葡萄汁呢!有葡萄汁还怕什么?把能留的粮食都留给孩子,再说,地上的烂水果也能叫大人熬过几天嘛。天灾土地不灾河流,今年滦河大沙河里的鱼虾多着呢,吃上一顿烂水果再到河里打鱼捞虾,吃鱼吃虾也能挺它个把月吧?

榆树没开花叶子便被撸光了,柳芽刚冒头便连枝带梗被割走了,上哪去找烂水果啊,凡能填饱肚子的东西,早被饥饿的眼睛扫荡光了。不过,如果捞上那些闻声便会窜向深水的鱼虾,日子还真是能有盼头啊。

是啊,怎么把满河的鱼虾给忘了呢?耿家老屋的北墙上,贴着一幅葡萄环绕胖小子的年画,耿怀久关于鱼虾和烂水果的话,登时让四壁徒然的旧房子荡出了几分生气,那幅葡萄年画,仿佛也在烂水果饱腹的悲凉中鲜活起来。不少亲戚送人情般地点着头,儿媳却在父辈的“空想大话”中陡增了信心,她小声说:爸,先给孩子起个名字吧!

孙子还在娘胎里、就已经想好了依靠葡萄汁水养育的耿怀久,忍住不时袭来的阵阵饥饿卷起一支旱烟:打记事起我就知道,耿家人祖祖辈辈活得坚强活得刚强……耿怀久接连吸着浓呛的旱烟:这孩子来了就是耿家的长孙……长门长子长孙,那就叫学刚吧。

耿怀久给孙子起名耿学刚,对长辈的每句话都习惯点头的晚辈们,想都没想便连声称好。奶奶也点头,她说这名字响亮,将来我孙子肯定会活得响亮……在未来轮回反复的夏天秋天,耿学刚的名字虽还未能响亮,但在汩汩流荡的大沙河边、在椿树栎树和白皮松间、在长着苦菜马齿苋的山地里,那个身上散发着乳汁和葡萄汁气味的小男孩,吸引了农闲时的大部分目光:嘿嘿,那蹦蹦跳跳的男孩,就是老耿家的葡萄小子啊!

六二年的秋寒风声紧迫。初冬末至,棉袄棉裤还在深红的板柜里,某天睡眼朦胧的人们爬起床来,便会惊讶地突然发现,昨晚还哗哗不停的溪流,待到天亮已经结冰了。秋寒突降叫耿怀久紧张起来,他担心龙眼葡萄被冻坏了。

耿家院子里的龙眼葡萄,树龄是全庄龙眼里边最长的,也是外乡人常来串门观看的风景。龙眼是鲜食葡萄里成熟最晚的品种,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之前,因为没有更好的保鲜办法,最晚下架的葡萄自然就珍贵起来。八九月份下架的巨峰马奶子玫瑰香,存放时间基本超过一个月,而借着初冬的凉气,龙眼葡萄能新鲜五六十天。对于统购统销经济下的农民们,自家院子里的葡萄多新鲜一天,就等于钱袋子多鼓出一分啊。

早来的寒冷让耿怀久操碎了心。老人先是害怕低温里龙眼葡萄熟不透,终于盼到葡萄熟透了,又担心起日渐加深的寒冷会把葡萄冻坏了……苍天保佑,耿家院里的龙眼终于皮鼓肉圆地下架了,长长吁出一口气的耿怀久,仅仅高兴了一支烟的工夫便忧虑起如何保鲜来了。耿学久首先给全家下了道命令:今年的龙眼,除了学刚他妈养奶,再有就是给小刚补奶,除此谁都不能吃一粒。

葡萄下架前的那几天,耿怀久整日介不停地东张西望,把个成天担心群众哄抢、神经刚刚松驰下来的民兵连长又搞紧张了:葡萄都下架了,耿怀久还想干啥?那时节虽然饥荒未绝,但饿着肚子的公社干部,对正在开展的“整党整社”运动丝毫不敢松懈:是不是瞪大眼睛都找不到的“新动向”冒头了?民兵连长怀疑解放前做过火柴厂股东的耿怀久,可能会“不老实”……

那天刚一擦黑,耿怀久便悄悄跑到了凤凰山上,他在山腰山顶寻找着贮藏葡萄的地方,将近六十岁的人,很快就跑出了一身汗水。耿怀久选择凤凰山贮藏葡萄,首先是因为山上的温差没啥变化,再一个就是寒冷的冬天乏人上山,给孙子藏的“奶水”没有危险……

耿怀久在山腰选好“贮藏葡萄”的地点,踏着夜色回到家里,抽了半支烟,便背着一筐葡萄出了家门。眼睛整天过滤“社情新动向”的民兵连长,尾随着耿怀久,最终在半山腰弄明白老人要干什么了。寒冷的黑夜里,民兵连长忍不住用犹疑的声音,在背后喝问了一句:给孙子备粮食吧?夜色中的冷声冷喝把耿怀久吓了一跳,他回过神来立刻就愤怒了:这可是我孙子的命啊,这葡萄要是丢一粒,我就跟你拼命……差着辈分的民兵连长,尬尴地说声怀久叔,我是怕你累着……

耿学刚的母亲,满月没过就下地采果摘葡萄了。虽然她工分不高,坡脚地边也没有什么可捡获的,但偶尔捡到的每粒果实都会叫她无比满足:有粒收获就多一份安心,多粒葡萄小学刚就多几粒“粮食”啊。

笔者深信,葡萄是上天赐给人类的神奇“粮食”,笔者亦以为葡萄充满了灵性、充满了神喻……在人类文明的长河里,葡萄一直在不同文化不同信仰的互动中,扮演着和平的角色。但在中西交往史上,葡萄似乎总是难逃一笔带过的命运,在那些缺乏人类情怀、擅长“主观担当”的“史著”里,甚至找不到葡萄的踪影。

清末民初,几个欧洲人在十里铺的西山场,盖了座天主教堂传播他们的信仰,同时在教堂里用欧洲的方法酿造葡萄酒。十里铺的老百姓,将西山场的教堂称为教会。那时教堂周边栽种的葡萄,主要是马奶子和龙眼,那款马奶子,就是唐太宗李世民和名臣魏征一千三百多年前酿酒时用的葡萄。十里铺种植龙眼的面积超过马奶子,虽然十里铺人喜欢皮薄肉多汁满清香的鲜食葡萄,但龙眼则是他们唯一喜欢的厚皮葡萄,果农们喜欢的原因就是它的晚熟。

深秋时节成熟的葡萄,新鲜时间自然会超过夏天下架的葡萄,而拥有保鲜优势的农产品,必然是农耕社会的上品。时间推进到新中国,风头渐渐压过龙眼的玫瑰香葡萄,虽然皮薄汁浓甘甜美郁,却仍旧无法替代龙眼在果农心中的位置,原因就是玫瑰香的保鲜期太短,不能给果农们带来更多的回报。

十里铺的那个天主教会,每年都要酿两缸葡萄酒,以便在来年的宗教仪式上使用。教会选择了用龙眼葡萄,酿制专饮的葡萄酒。十里铺的老人说,龙眼受百姓宠爱,教会选择它是自然而然的事。其实教会选用龙眼酿酒,原因是那时的十里铺,厚皮葡萄只有这一种……葡萄从信仰伊斯兰的地方传播到虔诚基督的地区,中世纪的欧洲人便深信葡萄酒的美妙来自葡萄皮了。吃葡萄不吐葡萄皮,中国人把它当成绕口令来听,欧洲人却认为那是享用葡萄和葡萄酒的不二法门,因为成就葡萄酒的色素、单宁和芳香,主要来自葡萄皮……

教会将酿造葡萄酒的方法视为绝对秘密,最初的那些年,每次酿酒都会要求当地的义工离开。教会借用葡萄酒举行的宗教仪式上,参加的信众来自十里八乡,渐渐那龙眼葡萄酒的滋味,便在乡邻的不屑和摇头中传了出来:咱中国人讲吃香喝辣灌蜜水,讲究大碗肉大碗酒,洋人那破酒不甜不辣还发涩……教会酿的酒,味道和咱十里铺的葡萄酒差着天地呢……虽说教会葡萄酒的口碑一般,但教会的酿制方法,却一直不为外人所知。教会酿酒的方法多年没有外传,防范严密是一个原因,另外的原因,当是十里铺人不喜欢那种不甜不浓的葡萄酒。

上个世纪三十年代,卢沟桥事变后的昌黎,成了多方显示力量的地方,建国后地方上编的“史书”里,曾用兵荒马乱形容年8月的昌黎,与十里铺同在城西南方向的荒佃庄,那时几乎天天发生抢劫。一位在教堂做义工的荒佃庄妇女,惶惶中只身探家,不料途中遭遇山洪暴发,最后被耿学刚的太爷爷救了一命。那妇女从此寻得机会就要到耿家坐一坐,一来二去寒来暑往,耿学刚的奶奶慢慢了解了教堂的酿酒方法:一款是只用龙眼葡萄不加任何东西,再有就是一百斤龙眼葡萄外加七斤白糖……

十里铺人酿酒,除了自己喝就是逢年过节招待亲朋好友。抗战胜利后的那年春节,耿学刚的奶奶端出了她用教会方法酿制的葡萄酒,一杯酒未喝完便有亲戚摇起头来,喝惯了传统家酿的人觉得味道不对,不过酒过三巡,那亲戚竟又开始点头了:嗯,喝了这么多,这葡萄酒不上头啊!耿学刚的奶奶告诉亲戚:教会酿酒不加糖,不加糖就不上头呢。亲戚们问不加糖的葡萄酒怎么能存放得住?老太太说龙眼本来就下架晚,酿酒不就是为了过年喝嘛,你想存放到啥时候啊?亲戚们一下子被老太太给问住了。

将掉落的葡萄粒收集起来做葡萄醋,是十里铺的民俗。耿学刚的奶奶,每年都会从架上摘些葡萄做一缸葡萄醋,以便年节的时候吃饺子用。老太太说辛苦一大年,油盐酱醋不用最好的,我心里不落忍啊。不落忍是昌黎方言,意思是心里过意不去。但耿学刚出生那年,儿媳突然发现婆婆不再用架上的葡萄做醋了,而是捡些落果放到了那尊矮缸里。儿媳顿时明白老太太是要留出好葡萄,挤出汁水喂养孙子……

耿学刚出生那年,饥荒的阴影还十分浓重,昌黎人逢年过节喜欢扭的地秧歌,已经在十里铺绝迹了,流传了上百年的民歌也已被改了词。《铺地锦》是民歌里的名曲,如今有人用那老调配上了新词:一呀更啊里空嘞腹啊叫嘞响哎,前哎胸哎口呼喂贴了后胸口,做不成梦数星星啊哎呀,眼睛儿那却昏沉沉……

《铺地锦》被改了词的年月耿学刚还在襁褓里,凭着奶汁和葡萄汁,幼小的生命熬过了大饥荒。在粮米将近耗尽,葡萄枯瘪即将萎烂的时候,奶奶将枯瘪的葡萄——差不多就是一堆瘪皱的葡萄皮全部捣烂放到杯里,再将杯子泡入冰凉的井水……捣烂的葡萄皮成了耿学刚最好的粮食,从此他一天高过一天地长成了大孩子,长成了一个吃葡萄从来不吐皮的大孩子……

十里铺人靠天吃饭,常常一场冰雹一场狂风一场病虫害,就能把全年的艰辛化为乌有。十里铺人出门,不论赶集上店还是拉粪收秋,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牲口拉的大车。耿学刚十来岁时,村里有大车的人家用指头都能算出来,谁家有大车谁家就是土豪,坐着牲口拉的大车去集上,则成了孩子们追求的美事。耿学刚偶尔坐着马车赶集,遇到车上拉的猪羔羊羔鸡崽鸭崽,包括鸡蛋鹅蛋,他总会问个不停:干吗自己不吃非要拿到集上换钱?村里那么多的葡萄苹果梨桃杏,没有谁家舍得吃,可舍不得吃咋还卖不出过好日子的钱啊?没人回答耿学刚。那年在集市遇到的一场“斗架”,依然没人回答了他的问题:那个卖肉的汉子因为摆摊地盘,追打一个卖葡萄的男人,汉子边追边骂:卖葡萄的还敢要脸?你他妈的不就比要饭的强一点儿吗?

卖葡萄的不能要脸?耿学刚看怔了:为什么卖葡萄的只比要饭的强一点儿?那时耿学刚还不懂尊严这个词,但大人们心里明白,孩子问的是长大之后将要面对的现实,是心头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。看着像自己一样倔犟、没有答案就不停追问的孙子,耿怀久终于盘腿坐在炕上,“无精打彩”地和孙子说起十里铺。耿学刚十分难忘爷爷那“泄气”的口吻:十里铺没有肥地呀,没有肥地就养不富人,兜里没钱吃不起饭谁能瞧得起?耿怀久不敢看孙子那瞪大的眼睛,他仰头看着房顶说:十里铺的丘陵地砾石地,依形傍势的只能种些水果,那些玉米高粱大豆白薯,种的人家连自己吃都不够用啊。

耿学刚问爷爷:老师为啥讲为十里铺骄傲……耿怀久说自己不读书,不如老师的知识多……他话锋一变便不再“泄气”了,爷爷说只要到了收获的日子,天底下最喜气的就是十里铺……可说着说着爷爷又本能地“泄气”了:好梦难长啊,十里铺是一年收获一梦,东西摘下来卖个十几天好价钱……唉,鲜果鲜果就怕不鲜,保不了鲜它就不值钱……

耿学刚指着墙上那褪了色的年画:爷爷,要是葡萄能像画上那样一辈子不烂,肯定值大钱……爷爷无语,耿学刚趴在爷爷耳边大声说:爷爷,等我长大了,一定要想办法,让葡萄千年不烂……

爷爷摇头,重重地摇头:小刚啊,你可不能这样想啊,谁敢做这样的梦,那乡亲们指定得把他送进精神病院……

孩提时代的耿学刚,知道了葡萄那转瞬即逝的鲜美,也知道了祖祖辈辈尝试过无数的办法,最终都没能阻止葡萄的腐烂……初二那年的秋天,站在葡萄架下的耿学刚,蓦然想起当季的葡萄倘若卖不出,结果就只有等着枯瘪腐烂……恐惧瞬间便弥漫了耿学刚的全身:满乡遍野的鲜美……卖不出去就是整村整乡的腐烂……乡里人谁都清楚葡萄卖不掉的命运,但除了耿学刚,似乎没谁愿意议论这种天下皆知的“水果命运”。

十里铺的那些村子,每年从三月开始直至炎热的七月,都有人家对果木进行嫁接,耿学刚惟独喜欢看葡萄树的嫁接,有的大人逗他说:嫁接整对了劲,结出来的葡萄能比西瓜大;嫁接整对了劲,葡萄就能一辈子不烂。

没有让葡萄一辈子不烂的办法,葡萄粒也不可能长成西瓜那么大……只要遇到大人逗自己,耿学刚每次都会把这些话丢过去,然后转身……

凡是遇到没有答案的事情,耿学刚就爱缠住问爷爷,每当爷孙俩在一起的时候,爷爷也喜欢把过去的话题捡回来,尤其喜欢一边卷烟一边和孙子说话:小刚啊,明白天底下没有让葡萄永远不烂的办法,说明我孙子长大了。好好读书吧,认字多了你就会了解十里铺了解凤凰山,了解咱家院子里的葡萄……

院子里的葡萄,浇好水不就行了吗?

爷爷笑着摇头:种好葡萄可不仅仅是浇好水这么简单,从发芽展叶到开花结果,学问大着哩,搞不明白这些,那就种不出好葡萄呀。

大约在年初春,笔者与耿学刚在一家搞科学普及单位的座谈会上认识了,座谈中有人用“千年不烂的葡萄梦”开耿学刚的玩笑,没想到这句玩笑,竟然成了我和耿学刚保持长年交往的纽带,也成为笔者开启耿学刚心灵的无形钥匙……耿学刚追求“千年不烂的葡萄”,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脑海。

年秋天,笔者由北京借道伊斯坦布尔转机基希讷乌,在摩尔多瓦逗留了一周。葡萄担负了将近七成国民生总产值的摩尔多瓦,是个完全意义上的葡萄王国。北京到土耳其,空中需要十四个小时,当土航的波音客机飞越帕米尔高原的时候,我正借一本欧洲人的探险记实《沙埋和阗废墟记》打发时间。《沙埋》是本文字典雅风景形胜的著作,书里的燕麦田野、叶尔羌绿洲、房舍四周环绕着葡萄园的乌加特,沿着低矮的篱栅、那循着一个方向生长、排列成整齐的平行线的葡萄藤,令人有欲临其境的向往。作者随后在喀拉墩遗址、在木构架腐朽成了松散碎块的废墟中,在麦子稻子豆子之后的发现,让我惊讶万分:在沙漠中埋藏了近千年的废墟里,欧洲人发现了一堆发硬的红葡萄干,上帝,天底下真有千年不烂的葡萄……啊,蓦然想起耿学刚、想起他那千年不烂的葡萄梦想,我的西行之旅,顿时便飘浮在历史与现实、现实与梦想之间。

上了中学,耿学刚就再也不敢去想千年不烂的葡萄了,他接受了葡萄当季不烂熬过来年那就是天下奇迹的说法,他在疑问追问似懂非懂之间,长成了肩能挑担的大小伙子。被葡萄汁抚养大的耿学刚,喜欢秋天满乡闪烁的果色,更喜欢爷爷嘴里那些葡萄的故事。他一直想问爷爷,到底读过多少葡萄的书,才能够回答天下为什么没有叫葡萄永远不烂的办法。

读书和读葡萄成了青年耿学刚最大的爱好,年画上那堆永远不坏的葡萄,早已住到耿学刚的心里了。耿学刚是奔着年画上的那堆葡萄去读书的,虽然很多书里没有葡萄、没有十里铺也没有凤凰山,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却逐渐懂得家乡了:其实十里铺人外出靠双腿生活靠双肩的困苦生活,完全被花果之乡的美名掩盖了。几百年来十里铺人吃种靠自己、穿用则是亲手织纺的线布……耿学刚逐渐明白为什么到了春节,爷爷奶奶只敢买十斤肥猪肉了:奶奶不仅要用那十斤肥猪肉给全家过节,还要耗罐猪油保证全家一年的吃用。因为贫穷,十里铺人痛痛快快地吃回猪肉都不敢……

初中没毕业耿学刚就幻想着挣工分了,知道爷爷爸爸和妈妈每天要出去挣工分,没有工分就吃不上饭,是葡萄命的男孩开始懂事的标志。耿学刚的爸爸工分最高,爷爷只比爸爸的十分差一分,但妈妈的七点五分却是全村女劳力里最高的之一了。村里那些经常挖野菜的家庭,都是年终结算后还得向生产队交钱……耿学刚终于明白十里铺到底有多贫穷了:不敢多吃一粒葡萄,不敢多贪一口猪肉,耿学刚猜想爷爷奶奶当年买下那幅葡萄年画,一定是下了不小的决心啊。

农忙的时候,十里铺的家家户户,都会把“硬点”的食物留给主要劳动力,老人小孩不干活的三餐,就是一碗飘着菜叶的稀汤。耿家则不然,爷爷奶奶爸爸妈妈,总要把“硬的”留给耿学刚,其后再按十里铺的规矩分配菜汤……

十里铺人吃不起猪肉也用不起蜡烛,花果之乡的夜晚,照明只有昏烛的洋油灯。每当妈妈在洋油灯下做针线活的时候,耿学刚就会坐在旁边,面对墙上的葡萄年画写作业。那时十里铺流传着一首民谣:打竹板,点对点,他家有个油灯碗,油灯碗不起眼,油添多了老冒烟,添油少了老烧捻,有个小孩在灯底下写作业,一夜被弄个黑鼻子眼。曾经在外边闯荡过几天的耿怀久,经常骄傲地对乡亲们说:民谣里的黑鼻子眼,那是在说我孙子小刚呢。耿学刚好问好学好思考,耿怀久相信孙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……

那张葡萄年画被奶奶张罗着换下来的时候,耿学刚快要高中毕业了。十里铺的长辈,每每看见耿学刚面对葡萄发呆,扭过头去都会说:这孩子将来肯定能在葡萄上做出些事情来。不管是在百年老葡萄树下,还是长在不同地块不同地势的葡萄秧前,耿学刚永远是一副琢磨的表情,乡里的长辈们影影绰绰意识到,嫁接和改良这等事,在耿学刚手里是跑不掉了……

乡亲们的感觉没错。耿学刚虽然知道在嫁接和葡萄不烂之间,上天并没给他梦想的葡萄留下位置,但只要想起那幅已被撕下墙壁的年画,他的心里就会冒出种种不甘的冲动……

耿学刚继续寻找的事情,大人们仍然很难给出答案,有一个问题他竟考住了所有的长辈:两株相距几百米的同品种葡萄,味道为什么会有微妙不同?

高中毕业前耿学刚开始嫁接葡萄,他想通过嫁接,把两种美味融汇到一颗葡萄树上。爷爷不愿给孙子讲嫁接的技巧,但也不反对孙子动手,他只是蹲在一边,边抽烟边说话:嫁接这活儿说起来容易,干起来就不是一个难字了,有人豁出一辈子,也未见嫁接出合心思的葡萄树……爷爷不说反对也不说支持,但在其他场合借着别人的话题,他说的那些话谁都能听明白是啥意思了:我家院子里那几棵龙眼,养了耿家好几辈子了,日子多难它都帮助撑着,谁要敢动它怕是祖宗不答应啊。(待续)

来源:秦皇岛微学习

新媒体编辑:刘福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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